一万二千年
 
 

【毕侃】赏光(下)

[10]

 

李希侃醒来的时候毕雯珺已经走了,是的,又走了。

洗过澡了,换过睡衣了,空调温度打高了,猫甚至都喂过了,怪不得豆沙包安安分分没有上床踩脸。这一天就像三年前无数个普通的一天,弥漫着燕麦粥温暖的香气,床头贴着便签,毕雯珺奇丑无比的字写着:早点起床,下楼吃饭,碗不用洗。

你看毕雯珺这个人有时候就很残忍,本来都习惯没有他的生活了,三振出局之后突然又杀进场内来了一波全垒打,李希侃都被整懵了。

这都是什么事呀!老天爷怎么净给我出超纲题啊!他抱着枕头纠结成一团。

肚子欢快地咕了一声。

李希侃:“……”

先吃饭先吃饭。

下楼一看,小瓜又把沙发挠坏了,露出一团海绵。李希侃拎着它的后颈皮,把它和旁边企图对墙纸动手的豆沙包放到一起。

“我虐待你们了吗?没有吧。我不给你们零食吃了吗?没有吧。”他叉着腰教育小孩,“你们这两只小叛徒,冲着毕雯珺就这么听话呢?啊?”

李希侃越想越难过。

“……明明他都不要你们了。”

 

“李希侃!”门口传来咚咚咚的声响,停顿一下又继续大喊大叫,“爸爸来看你了!还活着就应一声!”

开门之后李权哲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

“我是不是又该叫嫂子了?”

“什么嫂子?”李希侃莫名其妙。

“……珺哥技术不错?”李权哲指指李希侃宽松衣领外露出的一圈红痕,在挨打的边缘疯狂试探,“嫂子好?嫂子辛苦了?”

李希侃终于反应过来:“……”

“李权哲,”李希侃心平气和,“你麻痹。”

然后砰地一声把他关在门外。

 

开玩笑,放进来还是要放进来的,大冷天的,有气不能往未成年身上撒。

李希侃欲盖弥彰地换了一身衣服,脖子围得严严实实。李权哲刚想说什么,硬生生地给瞪回去了。

强烈的求生欲望支配着李权哲:“……哥你眼真大。”

李希侃满意点头:“坐吧。想吃什么?”

“薯……”李权哲话音未落又被瞪,生无可恋,看了一眼餐桌,没有起伏地棒读道,“我想吃燕麦粥。”

李希侃笑得和蔼:“正好有,快吃吧。”

 

“他俩之前就想搞艺术馆来着,”黄新淳坐在毕雯珺的办公桌上哗啦啦地翻着合同,薯片碎屑洒得到处都是,“这不仓鼠一回国就跑去找希侃了,我都还没见上。”

“第一,不要吃我的乐事;第二,不要坐在我桌上,你会压坏触屏区;第三,”毕雯珺头也不抬,“他姓李,请规矩一点称呼全名。”

黄新淳翻了个白眼。

“你在干嘛?我们公司终于破产了吗?所以你改行文物修复了?”

黄新淳左看右看,实在没看出来毕雯珺手上正在粘的这堆碎瓷片有什么来头。

“这不仅仅是一杯子,”毕雯珺说,“这关系到我的一辈子。”

……有病。

老板上班时间带头摸鱼,黄新淳无话可说,从冰箱里摸了一瓶可乐准备回家。

出门之前他听见毕雯珺在喊:“哎这里有一块我漏捡了,新淳,你出一趟差去景德镇帮我买点泥巴回来!”

黄新淳怒而骂:“柠檬精!你清醒一点!我是法律顾问!法律顾问不是买泥巴用的!”

 

 

[11]

 

“新区有块地在招标,两千平左右,我跟岳叔打过招呼了,拿下来问题应该不大。”李希侃把平板给李权哲,“这是初步的平面设计图,你先看看大致方向,后续肯定还要改。这边有一片林区我想保留……”

李权哲震惊地看了一眼草案,又震惊地看了一眼李希侃。

“怎么了?”

“小侃哥,”李权哲吞了吞口水,“真的是小侃哥吗?要是被外星人绑架了就眨眨眼睛?”

“干嘛,”李希侃笑了一下,“是不是突然觉得我还蛮靠谱的?”

“是啊……感觉像……变了一个人。”李权哲没把那个名字说出口,“我开始以为你肯定是随便弄块地建个什么爽一下就完事了……”

“我谦虚谦虚你还蹬鼻子上脸了?给我撤回,立刻撤回。”

李权哲落泪了。

 

晚些时候,送走李权哲,姐姐带了一些蒙古朋友送的牛肉干过来慰问李希侃。

“整这么客气,你留着自己吃呗。”李希侃就是嘴上说说,实际开心得不行。

“得了吧我减肥。”

“一天天嚷着要减肥减肥,怎么也没见你带个姐夫过来。”

“我也没见着弟媳啊。”姐姐反唇相讥。

李希侃抱着一大袋牛肉干吃得正欢,才不怕她:“你弟媳就在国金中心搬砖啊。”

“……他怎么还是弟媳?”

“就是那个,分手了也是那个,只有那个。”

姐姐沉默了一下。

“你还喜欢他?”

“嗯,”李希侃说,“可是又能怎么样。”

的的确确不能怎么样。

在长辈看来,她依然还是小孩子,同意或者反对,都说了不算。

李希侃哪里不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家,从来由不得自己。毕雯珺放弃唱歌,朱正廷不能跳舞,王琳凯剪了脏辫,范丞丞黄明昊十六岁私奔,没走到三里屯就被家里保镖抓回去关了半年。

沙滩上死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前浪。李希侃是命好,家业有姐姐撑着,随心所欲活二十多年,旁人看过去艳羡得不行,最后照样得被安排着和某位高官的女儿结婚,一辈子举案齐眉。

他存过幻想吗。他当然幻想过。

李家父母出了名的佛系,他又招人疼,毕家父母喜欢他比喜欢毕雯珺更甚。可是把你当儿子不等于把你当儿媳。董陆两家祖辈相识共同发迹,陆定昊尚且不能住进大房子,更何况他和毕雯珺。

与其等着哪天毕雯珺把他带回去和父母坦白闹得两家不愉快,不如趁早把火苗掐灭一了百了。别去争了。争不过的。

李希侃拎得门儿清。可是拎得清和放不下又不冲突,他是凡人不是圣人,之前那样不相往来也就罢了,现在毕雯珺不晓得吃错什么药成天在他面前晃悠,这不是欺负人吗。

所以思来想去都是郑锐彬的错。

姐姐叹了口气,伸手去揉李希侃的脑瓜子,掌心冰凉。

“天气冷你多穿点。”李希侃撇过头。

“走了,有事就找我,没钱也找我。”姐姐拿起沙发上的手提包,看了一眼被小瓜挠出来的破洞:“我等下打电话给小王让他给你送一张新的……”

话没说完,她直直向后倒去。

“姐?!”

 

 

[12]

 

毕雯珺拼了半天拼出一头的火,好歹能看出杯子的轮廓了。陶瓷外壁上一条一条的裂缝中,出现一只卡通小狐狸的笑脸。

他长抒一口气,双手战战兢兢地捧起杯子,准备把它放到玻璃陈列柜里供着。这时候朱正廷推门进来,五百万先他一步风风火火地蹿到毕雯珺身上,两只短腿欢快地扑腾。

“我操!”毕雯珺被这场突袭吓得手一抖,“朱正廷!管好你的狗!”

杯子滚到地上,清脆一声,狐狸笑脸又化作无数碎片。

毕雯珺:“……”

“毕雯珺!你干嘛啊!”朱正廷大声说,“你凶我的狗就算了!你还凶我!”

“我凶你了吗!”毕雯珺到底是不敢和朱正廷叫板,“我凶的是它!”

“毕雯珺!你要不要脸!孩子在成长路上难免犯错!你小时候我凶过你吗!”

“它一定要对这个杯子犯错吗!吴白婉!你拿什么赔我爱情?!”

后面跟着进来的蔡徐坤:“……”

太恐怖了,蔡徐坤心想,我是不是应该安静地走开。

两人站着吵到扫地机器人开始运作,毕雯珺赶紧一脚踹翻了它,蹲下去小心地把碎瓷片收拾起来。

朱正廷:“……?”

“这到底是什么啊?”他跟着蹲下去,观察半天不得其法。

“讲了是我的爱情你又不信。”毕雯珺闷闷地说。朱正廷有种错觉,这个一米八七的东北树好像快要哭了。

“我帮你粘咯?”朱正廷安慰道,“都奔三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点。”

“不要,我自己来,你才奔三。”毕雯珺一边捡一边说,“手机响了,帮我拿一下。”

朱正廷看了看来电显示:“豆豆是谁?”

毕雯珺手又一抖,割出一道口子。

“……”朱正廷说,“你这种情况,有一个学名叫帕金森,建议及时到医院就诊。”

 

又下雪了。

毕雯珺挂断电话后扔下一句“我去医院了”就离开了。朱正廷留在原地目瞪口呆:“不是啊我开玩笑的没让你真去……”

而毕雯珺已经驾车驶进苍茫暮色中。

他耳畔已经听不见任何声响,风声或人声,通通听不见,满脑子都只有刚刚在电话里,李希侃带着哭腔喊他的名字。

 

毕雯珺讨厌医院是从十四岁起。

他小时候的寒暑假会上东北看望爷爷,有时带着李希侃一起回,有时自己去。抚顺冬季漫长,厚厚的雪积到几尺深,李希侃怕冷,却年年跟着来,捂在炕上和爷爷下象棋。

父亲和叔叔们都想把爷爷接到北京,有什么事方便照应,提过好几次,他总不乐意动身。老人家当初上山当过土匪,后来受了革命,打过鬼子也打过国军。三七年冬,上海沦陷,他救下一个逃难途中和家人走散的小姑娘,脸上灰扑扑的,眼睛却又黑又亮,大雪夜里令人心惊。

她后来就成了毕雯珺的奶奶。

或许是颠沛流离中埋下的因果,她身体一直不大好,没等到长孙出世就撒手人寰。往后三十年,爷爷一直独自守着祖宅。

“丫头回申城喽,我得在这里点一盏灯等她,不然路上太黑,要吓哭的。”

毕雯珺没见过奶奶,三四岁听爷爷讲原来的故事,讲到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眼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毕雯珺那时候还不懂。

直到另一个雪夜,他遇到了李希侃。

 

 

[13]

 

十四岁那年爷爷病重,毕雯珺第一次进到大医院,本能地对刺鼻的酒精味产生厌恶。他穿过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见到隔着一堵墙的生与死,人间悲喜,不能相通。

病房门口,几个本家叔婶还在为遗产争执,爷爷招手喊他过去。

毕雯珺那时已经显露出不符合年纪的成熟。然而老人家九十多载浮沉,浑浊双眼能看清的比他多了太多。

“我就要去见她了,”爷爷轻声说,“你以后有喜欢的人了,记得带给爷爷奶奶见见。好的丑的,般配不般配,旁的人说了不算。只要你真心喜欢,都不要紧。”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面对老天爷给你们出的那些难题……只要两个人在一起,相互扶持,没有什么过不去……”

 

毕雯珺冒着风雪抵达医院,看见李希侃坐在手术室门口大哭。

头顶红灯刺眼,他快步走过去,没多想就把李希侃整个抱在怀里。

“好了,好了,我在呢。”毕雯珺轻轻拍着他的背,“姐姐怎么了?”

“脑……脑溢血……”李希侃抓着他的前襟,缩进毕雯珺宽大胸膛,哭得断断续续,“我以为……我以为……我长大了……我一个人可以的……我还是……”

毕雯珺听了半天明白过来,顿时哭笑不得。这小朋友有自己的小骄傲,不愿意成为他的麻烦,或者说,累赘。所以三年之中一直强迫自己成长,不知道笨手笨脚搞砸了多少事情才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模样,结果到头来却发现,还是不能没有毕雯珺。

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啊。

他早该明白的。他应该早点明白的。

“没关系。”

“什么?”李希侃抽抽搭搭地抬眼看他。

“不用长大,没关系。”毕雯珺用指腹轻轻抹去他的泪珠,“一直做我的小朋友,没关系。”

“我爱你,豆豆,我永远爱你。”

李希侃听完又开始大哭。

“我也……我也爱你……可……嗝……可是……”

毕雯珺觉得整颗心脏都要被这个一边哭一边打嗝的小朋友填满了。

他叹息着吻了吻李希侃的额头和眼角。

“你爱我就好了,”毕雯珺说,“你只要爱我,旁的事情,都不用管。”

李希侃靠在他怀里不再抽噎,只是眼泪还在无声不断地往下掉。他好像真的是水做的,毕雯珺心想,怎么能储存这么多眼泪。

“万一我以后没有姐姐了怎么办呀?”

“我会一直陪伴你,一起老去,一起死去。”

“我都扔下你走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一直站在原地等我呢……”李希侃轻声说,“我这么笨什么都不会,你又聪明,长得又帅,你抛开我去娶一个漂亮厉害的妻子就好了呀,你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不应该把时间都花在……给我收拾麻烦……”

“因为我,”毕雯珺轻轻包住了他的手,那么小一只,那么细,那么凉,“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聪明。我不认识什么漂亮厉害的妻子,只认识漂亮厉害的小狐狸,你帮我问问他,愿意重新跟我在一起吗?”

李希侃这时终于看清他拇指的伤口,来不及处理就赶到医院,血液早已凝固。

“这是怎么搞的?”

“来之前在粘那个杯子,”毕雯珺笑着说,“你记得吗,三年前,被我打碎的那个。”

“我再做一个不就好了……”李希侃心疼得又掉眼泪,“我现在才发现……你真的好傻喔……”

 

 

[14]

 

“妈,这是什么意思?”毕雯珺看着妆发精致的女孩,面上笑容渐渐僵掉,“之前说好的不是这样的啊?”

“什么什么意思,没点礼貌,”毕母嗔怪地打了毕雯珺一下,“这是你林叔叔的小女儿,和你一样大,快过来跟人家打招呼。”

“你好我叫毕雯珺。”毕雯珺快速说,“打完了我走了,我和别人约好了过生日的。”

“坐回来!林叔叔一家都来给你过生日了,你还去哪里?”

当然是和李希侃。这话毕雯珺没敢说。按照他的规划,两年拿到国内本科毕业证书然后出国,三年硕博连读,回来接手家业,三四年也能打理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再跟家里说李希侃的事情,阻力应该小一些。万一被扫地出门了,他履历漂亮,出去工作也不至于养不起李希侃。

只是没想到他妈妈现在就开始给他相亲。

“我十九岁,您操心什么啊?”

“早点接触好啊,早点成家早点生孩……”毕母一不留神把真实目的说出来了。

“……”毕雯珺说,“我走了。”

“回来,”毕母也懒得费口舌,“起码把这顿饭吃完。”

 

李希侃坐在沙发里,忍不住蘸了一点冰淇淋蛋糕尝尝。豆沙包要扑过去,被他眼疾手快拦下了,开始百度猫能吃奶油吗。

“不能哦。”李希侃说,“还是留着等你妈回来吃吧,可是他好像又失联了。”

墙上时针指向九点。

手机响了,他抓起来,却不是毕雯珺的。

“李!希!侃!”电话那头陆定昊的声音听起来欢天喜地,“我失恋啦!”

“……”他迟疑了一会儿,“我该说恭喜还是该说节哀?”

“该说出来喝酒……”

“好了好了,”那头传来了一片嘈杂,然后是尤长靖的声音,“不好意思喔小侃,小芙醉了,我现在把他弄回去……啊!陆定昊你干嘛啦!不要破坏花草树木!也不要在马路中间跳舞啦……我管你跳的是不是Radiant啊啊啊!”

“呃……”李希侃有点担心,“长胖你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个头啊!陆定昊疯起来三头牛都拉不住何况02年八十斤小鸟胃的我呢!”尤长靖报了一个地址,“江湖救急!”

李希侃夺门而出。

 

“小林今天就在家里住吧?楼上有客房。”毕母热情招呼。

“不用了,谢谢阿姨,我明天早上有课,现在得回学校了。”女孩客气地笑笑。

“哎呀,瞧我这记性,校区在昌平吧?雯珺!毕雯珺!你还不去送送人家!女孩子大半夜多不安全呀!”

“您还知道晚了,之前人家要走您又不让。”毕雯珺对这个低级手段实在无语了,“走吧走吧快点,我还有事儿呢。”

“看得出来你也不喜欢他们这样安排。”走出家门,女孩坦然说,“你很好,也很帅,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虽然他……不太符合我爸的期待,不过我们会努力的。”

“了不起吗?我也有男朋友。”毕雯珺十分幼稚地跟她较劲。

“……”女孩震惊了一秒,“祝你幸福。”

“谢谢,你也是。”

“送我到奥体中心就行了,我男朋友在等我,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不喜欢我我就放心了。”毕雯珺心情很好地哼歌。

“……你不喜欢我我也放心了。”女孩被他带得也开始幼稚较劲。

 

 

[15]

 

“他怎么了又闹分手?”李希侃拍拍陆定昊的背,后者正扶着一棵树干呕不止。

“不是三天两头这样吗,习惯了就好了啦,”尤长靖说,“等董又霖屁话大王上线哄两句就哄回去了,不用担心他们。”

“Jeffrey人呢?”李希侃问。

听到这个名字陆定昊跟按下开关一样。

“在香港路演吧,”他说,“或者在新加坡,在伦敦喂鸽子,当然也可能横死叙利亚街头,等着红十字会通知我去收尸。哦不过应该轮不到我。都有可能,我不知道,因为我已经有一星期联系不上他了,特朗普都没他忙吧,毕竟只要发发推特啥的。”

“……”尤长靖说,“你冷静一点,消消气……”

“你让开,这个话题我有发言权,”李希侃笑着说,“我将近十个小时没联系上毕雯珺了,你打电话之前,我在家等他回来吃蛋糕。”

“对哦今天他生日。”陆定昊说。

“准确来讲,”李希侃看了看手表,“只剩半个小时了。”

陆定昊突然认真地问尤长靖:“唉你说李希侃比较惨还是我比较惨?”

“……这叫我怎么回答啦!”尤长靖想了一会儿自暴自弃,“反正我和林彦俊很好很幸福不能感同你们的身受。”

“听听这是人话吗?”李希侃说,“不过我还好啊,他们金融民工就是这样子的啦,陆定昊你要早点习惯。上次毕雯珺带我去纽约玩我可是在中央公园等了他十二个小时。”

“说到毕雯珺,”视力最好的尤长靖扯了扯李希侃的袖子,“你看看对面那个是不是?”

 

“谢谢。”女孩下了车,“这么晚麻烦你大老远跑一趟,请你喝杯咖啡吧?”

“不用了,真的有事,不是骗你。”毕雯珺看了一眼时间,离开了。

 

尤长靖和陆定昊左看右看不敢吱声。

“我比较惨,各位还有异议吗?”

“只……只是送一下嘛……你看他明显一副赶着去哪的样子……应该还是……”尤长靖看了看李希侃的表情,心想老铁我救不了你了,于是乖乖闭嘴。

李希侃点点头,“我回去了。”

 

时针和分针重合,十二点过去,新的一天。

“你去哪了?”毕雯珺焦急地问推门进来的李希侃,“我手机落在学校忘带了。”

“等你等到九点,被长胖叫去帮忙了,”李希侃说,“之前那个路口你如果往对面望一眼,能看见我的。”

“那个女孩是……”

“算了,不用解释,反正我习惯了,我就是在等你的时候变老的。”李希侃疲惫地说,“她的事情我也不想听。我很累了,睡觉吧,晚安,祝你生日快乐,虽然已经是昨天了。”

“你听我说,”毕雯珺固执地伸手拉他,“昨天我妈……”

“我不想听!”李希侃烦躁地甩开。

毕雯珺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后退半步,一不留神碰到了餐桌上的杯子。

那是之前他们在大理的陶吧一起做的,一对情侣杯,一只卡通狐狸,一只卡通大猫。

狐狸碎了。

李希侃望着那些碎片忽然很难过,俯身一块一块拾起来,眼泪一颗一颗掉下去。

“别捡了,”毕雯珺从背后抓住他的手,“下次再去做一对。”

“算啦,”李希侃轻声说,“没有下次啦。”

 

 

[16]

 

他们的确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毕雯珺务实,沉稳,冷静,各方面都很优秀;李希侃浪漫而颓废,就像是十八世纪法国的洛可可风格油画。

他最喜欢布歇的那一幅《舟发西苔岛》,明媚雅致风流倜傥,却是于现实生活毫无价值,极美的享乐主义。按这个逻辑,毕雯珺应该会比较欣赏中世纪的普罗丁或者帕奇欧里的《神圣的比例》。

爱情是什么?李希侃花了十多年才弄明白。两个人在人生路上,追追赶赶,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岔道。

大概他这一生总在不停地失去和别离。父母也好,姐姐也好,缺席了他成长的多数时光,所以只能抓紧那个时候出现的毕雯珺。

可是毕雯珺做错了什么。毕雯珺一位王者不应该被他这个青铜拖着上不了段。他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和更遥远的未来。

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李希侃想。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走吧,走吧,没有自己才好呢。他虽然会难过一阵子,但是还好,不会难过一辈子。

李希侃整晚未眠。

天明来临之前,他悄悄收拾好了身份证件,连夜离开。

 

毕雯珺第二天清早没看见李希侃,还以为他只是寻常下楼去便利店买可乐。等到中午,卜凡咚咚咚敲开了门。

“你在家啊?”卜凡一脸状况外,“李希侃叫我过来领养他的猫,他要出去一段时间。”

那个时候毕雯珺真切地感受到,他要失去李希侃了。

他和很多外力对抗,满心以为胜利终将属于自己,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那么努力,老天爷都会站在他们这边。

他没有想到会是李希侃先放手了。

 

灵超在中二时期就已经展现出了超越常人的写作能力。虽然他本人十分唾弃自己那时候的青春疼痛文学,但是天赋这种东西是不可否认的。

他高中就懒得再去上学,觉得老师都是凡夫俗子,课本都是粪土杇墙,一边满世界乱跑一边敲字,活得潇洒。

李希侃投奔灵超的时候后者正旅居北海道。札幌满城皑皑,洋槐和古老的计时台,像极了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

灵超面对李希侃的举措非常不解。

打着收集写作素材的旗号,要求李希侃朝他第十一遍剖析心路历程之后,还是睁着一双鹿眼,忽闪忽闪地问:“所以你为什么要和毕雯珺分手啊?”

“啊,”李希侃放弃了,“我想分所以就分了,可以了吗灵树人?”

“可你不是喜欢他吗?”灵超锲而不舍,“小侃哥你看过《东京爱情故事》吗?”

“没有。”

“假如我望见了那个人的背影,”灵超说,“我会披荆斩棘地追去。脚扭伤了,跳着也要追;下着最大的雨,扔下伞也要追。假如他不等我,就让他后悔一辈子。”

李希侃笑了起来。

“你不一样啊,”他摸摸灵超的头发,“你是小王子。”

 

 

[17]

 

手术室门口的灯光变成绿色。

“家属在哪?”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颅内多处毛细血管出血,目前还在昏迷,要转至ICU观察。”

李希侃之前哭累了,毕雯珺一直在小声安慰他,现在好不容易窝在椅子上睡着了,盖着毕雯珺的风衣。

“谢谢医生,”毕雯珺赶紧站起来,不准备叫醒李希侃,“我是家属。”

“什么关系?”医生随口问了一句。

毕雯珺面不改色:“妹夫。”

“在这里签字,然后去缴费。”

 

李希侃醒来的时候觉出冷。

医院的铁质长椅冰凉,他慢慢坐起来,手术室的灯光暗了,里面空无一人,没有姐姐,也没有毕雯珺。

他一瞬间害怕得发抖。好在走廊尽头有一个高大人影,急匆匆地跑到他面前。

“没事了,没有生命危险,医生夸你120打得及时。”毕雯珺蹲下来摸摸他的额头,“刚刚去交钱了,本来想给你买点吃的,又怕你醒了找不到我,赶紧回来了。”

李希侃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埋在他怀里还在不停发抖。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李希侃拼命摇头,从往事梦魇和混沌现实中清醒过来,只想紧紧抱住毕雯珺。

“不要……不要我……”

“我不想……一个人了……”他断断续续地吐出破碎的句子,“以后也别……扔下我……”

“嗯。”毕雯珺伸手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说好了。”

 

走廊寂静空旷,医院的灯光惨白惨白,打在相拥的两个人身上。在这一瞬间,这一秒钟,世界上依然在发生着很多事情,死亡,分离,永别,或者也有新生的喜悦和狂喜。他们的相拥,只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相拥。

而对于他们来说,这一秒钟,和一万年,又有多少区别呢?

毕雯珺花了三年终于明白。

李希侃年少时的自卑,最动荡的不安,通通都来源于自己。

他是典型的内敛的东方性格,不擅长将情情爱爱成天挂在嘴边,也没有真正做出过什么承诺,总觉得用行动告诉李希侃就好了。

可李希侃因此而不安,害怕哪一天毕雯珺就走了,所以要一遍一遍反复地问,像是一只小狐狸在叩他的心门:你爱我吗?你会永远爱我吗?没有得到回答。

问了很久的小狐狸于是哭着偷偷走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

在十七年零十九天以来的日日夜夜,毕雯珺一直准备好了回答。

“答案很长,”他说,“你要用一生一世来听。”




END

10 Dec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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