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二千年
 
 

【策瑜】The Great Escape

列车呼啸着行驶在长野上,头顶是一望无际的青空,时不时有成群的飞鸟掠过。

黄昏把田埂上的影子斜拉到无限长,灰黑色的电线杆只在车窗里出现短暂的一瞬就迅速地后退,留下几缕残像。

车厢里只有寥寥数人:趴在桌上打盹儿的西装青年,穿着印有小鸟游六花的T恤戴耳机打游戏的宅男,研读着一本厚重的精装书的文学少女……安静得仿佛连空气中灰尘浮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车厢尽头,临窗的位置上,眉眼英俊的少年淡淡地看着窗外,分辨不出悲喜。另一个五官稍柔和一些的少年,靠着他的肩头睡着了。

暖黄色色调的黄昏里,他们就像是一幅后印象派的油画,美得让人不敢出声。



列车放慢了速度,车轮发出轰隆的声响。

周瑜被吵醒了,不自觉地蹭了蹭孙策的颈窝。后者立即转过头来:“睡醒啦?”

周瑜点头,支起身看了看窗外:“这是哪?”

这时列车已经完全停了下来,车站里没有多少人,一个推车卖鸡腿的大叔在打瞌睡。不远处的站台上两个脱漆的字“望城”。

孙策略一沉吟,忽然拉着周瑜起身:“走,我们下车。”

“欸?不是还没……”周瑜一时跟不上他的节奏,但话说到一半也懒得继续。

反正,只要跟着孙策就好了。



这是第三天。

周瑜跟着孙策毫无理由翘家的第三天。周瑜离开那间白色房间的第三天。周家上下疯了一样寻找小少爷的第三天。

然而两位当事人现在正无所事事地漫步在偏远小城镇的石板路上,一人手里还举着一只现烤的鸡腿。

“饿不?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吃饭?”孙策问。

周瑜摇摇头,把啃得差不多的鸡腿扔到路边的垃圾桶里,顺便在孙策的牛仔裤上蹭了蹭油乎乎的手:“我吃饱了。”

孙策作势要揍他,周瑜知道他下不了手,躲都懒得躲。孙策泄气地撇撇嘴,三下两下解决手里的鸡腿,也在自己裤子上蹭蹭,然后向周瑜伸出手:“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还没到啊?”周瑜双腿有些发软,强撑着不想让孙策发现。

“早着呢,还要上山。”孙策指了指。周瑜顺着望去,看见不远处立着一块大石板,隐约能看清上面刻着几个大字,“西山”什么的。旁边有一条长阶蜿蜒而上。

孙策瞥了周瑜一眼:“累了?”

周瑜有些窘迫:“呃,有一点点。”

“唉,小少爷。”孙策似乎叹了口气,认命地蹲在周瑜面前:“上来。”

“啊?干什么?”

“背你啊!”孙策扭过头来冲周瑜灿烂一笑:“不然怎么着,你还想要公主抱?”

周瑜作势要敲他脑袋:“抱你个头啊。容朕歇息片刻,不必劳烦爱卿。”

二人继续前行。上山的台阶修的很齐整,走起来也不会太费力。两旁生长着矮矮的灌木,蘑菇形状的路灯隐藏其中,再边上就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还有多长?”周瑜忍不住问。

孙策没有回答,只是道:“过来,我背你。”不容拒绝的强硬语气。这次周瑜实在没有力气跟他争,顺从地趴到他的背上。

夜空中能看见很多很大很亮的星星。周瑜望着天说:“我觉得这里很像外婆家。”

“这样的山、树林,还有这么多星星——”他说着低声笑了笑:“不过没有河。我记得我们就是在老屋后面的那条河边认识的吧。”

“不是河边,是河里。”孙策严肃地指正他话中的错误:“我把你踹下去了。”

周瑜笑意更甚:“你还好意思说。”

孙策一本正经地狡辩:“所谓邂逅,都是由一方先耍流氓开始的。你看要不是我把你踹到河里去,我们怎么会认识?你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三更半夜趴在一个帅哥的背上爬山?”

“所以我要谢谢你?”

“不用谢,我欠你的。”孙策说到后半句,声音渐渐低下去,低到地底。

气氛有些凝重。周瑜伸手戳戳他的脸颊,故作轻松道:“欸,别这样,笑一个嘛。我……又不是你的错啊。”

孙策不再说话。周瑜也没再说话。厚重的倦意袭来,便趴在他背上沉沉睡去。

山间星野——



周瑜梦到很多往事。

梦里是他七岁时的那个夏天。外婆家是有名的避暑胜地,母亲省亲时顺便把他也带去了。在那里,他遇见了老爸忙的满世界跑被扔在爷爷奶奶家的孙策。

当然,严格来说,还有孙权。不过彼时他还是个肉团子,路都走不稳,可以忽略不计。

都说三岁看老,孙策那堪比蟑螂的适应能力,在七岁那年的确也可见一斑。还在周瑜离开了大人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孙策就已经带着孙权山上山下撒野了。

说是“带着”,不过是孙策一个人撒野,孙权跟在后面罢了。这样想想,孙权没有死于一岁那年的夏天,也算是很厉害了。

扯远了。

和孙策的初见是什么时候?

其实周瑜已经记不清了。记忆里只有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粼粼的水波照下来,河水阻隔了嘈杂的蝉声,孙策在岸上冲自己笑。

梦里周瑜不断地下沉,他向上伸手,却没有人能拉他一把。

然后全世界都是惨白的颜色。

周瑜躺在床上,四面都是白花花的墙壁。他就躺在那里,听着点滴不间断的声音,好像在听着自己生命的倒计时。天气好的时候,负责照顾他的阿姨会把窗户打开,周瑜就透过被风拂起的白色雪纺窗帘看着外面淡蓝色的天空,或者说,看着自己的余生。

时常有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大多数时候是母亲,堂哥有时会来摸摸他的头,叔父也偶尔会过来。他们强颜欢笑,说着不要怕马上就会好起来之类的假话。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周瑜就那样躺在床上看着天空,有时一只受惊的麻雀飞过,他都觉得是莫大的赏赐。

直到——

直到孙策出现在那里。

他扒拉着窗户框,向周瑜伸出手,脸上露出跟七岁那年一样得逞的笑。

他说——

“嘿,你要不要跟我走?”



“总算到了……”孙策晃了晃周瑜。

周瑜揉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去了嘴角和孙策衣服上的口水。

“下来下来,大哥半个肩膀都麻了。”孙策呲牙咧嘴地说道。

周瑜莫名其妙:“你什么时候成我大哥了?”

“之前你在我背上的时候。你点了头的,不要耍赖。”

“喂我不是睡着了吗……”

“不管啦!我就是你大哥!不要耍赖!”

真不知道到底是谁耍赖……周瑜无奈,不去跟他争。这时候他才看清古树后虚掩着的朱门。

“大晚上来寺庙……有点怪吓人的啊。”周瑜哭笑不得。

“你不懂,这叫错开游客高峰期。”孙策一脸严肃地胡说八道。

“可是,好像关门了。”

“又不是开店,还打烊的么!”孙策扑到门前,里面正好出来个人,和孙策差点撞上。

“大晚上的干嘛啊,”是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小和尚,个头不高,看上去比他们还要小些:“走走走,我们打烊了。”说着就要关门。

“别啊别啊!我们大老远来一趟!”孙策见状,死命扒拉着门不让关,比力气这种事他是从来都没有输过的:“小和尚啊!你这样可是会伤佛祖的心的!”

周瑜在一旁默默扶额。心道我知道他是个流氓可我没想到他这么流氓,阿弥陀佛。

最后他们还是进来了。

如果忽略掉旁边一脸“妈的智障”的小和尚,孙策周瑜二人肩并肩站在漫天繁星下山顶的寺庙里,四周有白墙朱瓦,香火萦绕,这场景虔诚得简直叫人落下泪来。

周瑜随意地四下扫了一眼:“小和尚,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小和尚支吾半天才说:“今天山下有灯会,师父他们都去凑热闹了……留我下来看门的……”末了又补充道:“好坏好坏的!”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周瑜失笑。他这么想的时候全然忘记了自己也不过十七岁,连书店的成人区都进不去,又如何有资格说面前这个小和尚是个“孩子”。

另一边孙策不知在干什么,大声招呼道:“过来过来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

周瑜凑近一看,原来是个签筒。孙策手忙脚乱摇了半天,愣是没有一根签掉出来,周瑜嘲笑道:“哪有人竖着摇的。”

孙策不服气:“你来!”

周瑜专治各种不服:“我来就我来。”他水平把签筒拿在手中,只轻轻摇了两下,立马就有一根签乖乖跳出来掉在地上,整个过程顺利的让孙策怀疑他们是不是商量好了。

小和尚见状忙高喊:“你们随意玩啊,反正我不会解!”

孙策俯身拾起那根签,正反两面都空无一字。他大写的懵逼了:“这啥?”

周瑜也很好奇:“空签?”

小和尚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个劲儿地撇清关系:“我不知道,我不会解。”

周瑜盯着那根空签发呆,孙策连忙把它扔回签筒里,嚷嚷道:“无聊无聊,不管了。”

小和尚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之前说好玩的是你,现在说无聊的也是你,施主真善变。”

周瑜扑哧一声笑了。孙策见他不再在意那根空签,松了口气,朝小和尚做了个鬼脸。小和尚没有理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拿出手机。

“你干什么?”孙策伸手去勾小和尚的肩膀。

小和尚嫌弃地躲开了:“别吵……我可以免费唤灵的时间到了!”

孙策看着他打开一个名为“山海战记”的游戏,手指在那个红色的键上戳了一下,小和尚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微妙。

大约三秒的动画过后,微妙的表情变成了……大概是,绝望。

“三星远征岳飞!!非洲人你走开啊!!!”小和尚体内的洪荒之力满槽。

孙策一点反省意识也没有地逃到周瑜背后,双手环绕着身前人的腰肢,笑嘻嘻道:“我的人品都是攒着有用处的,怎么会随随便便花在一次单抽上。”

他说话的气息拂过周瑜耳畔,周瑜不自然地别过头,脸颊微红。幸好是在夜晚,旁边两人又在专心地吵架,没有注意。

“那还帮我抽!!有病吧你!!!”

“嘿嘿,我好奇嘛。对了,我身为过来人劝告你一句,不要太沉迷于手机游戏,就算有萌妹子也不可以。不如我们出去散散步?你之前不是说山下有灯会吗?一起去玩吧?”孙策将他的厚颜无耻发扬光大。

“谁要跟你玩啊!!!!!”小和尚哭了。



孙策十七岁,早已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到处闯祸的小屁孩。可是他确确实实,又一次犯事了,比把邻居家的小少爷踹下河严重的多。

——因为一双眼睛。

孙策坐在火车临窗的位置上,不知道将要去哪里。两家人应该在到处找他们吧——孙策侧过头去,当年那个邻居家的小少爷现在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呼吸声浅浅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在黄昏的光线里显得更加苍白。

他才十七岁。孙策想。那么要命的年轻。

他原本应该是什么样的。

抓住一切机会溜出教室去打篮球,在教导主任赶来之前迅速逃跑。被发现了顶着英语书在班主任办公室门口罚站,向路过的好脾气的语文老师求情。午休时间在天台上吹风,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穿着同款蓝白运动服的行人,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化学考场上行云流水般算出最后一个式子,在大家惊异的目光中提前半个小时把卷子交给年轻的监考老师。害羞的女同学走过来问一道数学题,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给她解答。课间在教室后面打羽毛球,用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饮料瓶文具袋当球拍,直到可怜的羽毛球以优美的抛物线轨迹飞出窗外或者物理老师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喊安静下来然后强行提前上课。

和所有人一样、普通的,十七岁的生活。

可是连那都是奢望。

彼时孙策在周家大宅里瞎逛,老爸和周县长在客厅谈正事,他无聊得紧,冷不防就闯进了一双眼睛里。

周瑜躺在病床上,连打着点滴的手背都是苍白的颜色,可那双眼睛却清澈透亮。

好像映着一整片天空。

孙策和他对视,最后鬼使神差低伸出手,嘴角无意识上扬,问道——

“你要不要跟我走?”



“你小心点!”周瑜堪堪跳下两三级台阶,以为好不容易追上了前面的孙策,结果他又一溜烟儿跑的更远了。

跟在后面的小和尚也气喘吁吁的:“灯会在那里又不会长脚跑掉!”

说话间孙策就到了山下,面前是铺得长长的石板路,前面不远有灯火闪烁,大概就是目的地了。他很好心情地转身冲还在山上的二人喊:“快点啊——”

周瑜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大约是跑的急了,停在十几级台阶处,弯腰撑着膝盖喘气。孙策眼里噙满笑意,向周瑜伸出了手。

衬着远处的明灭灯火,孙策自己都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多么温柔。

周瑜慢慢走下来,搭上孙策的手,被他牵着下完了最后几级台阶。远处正好有烟火啪的一声在夜空中绽放,周瑜抬头去瞧,眼底像是沉了漫天星光。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

烟火依旧在放,照耀着山脚的二人,然后扩散开去,渐渐弥散。

那是孙策在俯身吻他。

孙策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身后有盏盏祈天灯安静地升起,而他站在星海之下,那么虔诚而小心翼翼的姿态,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整个世界都归于沉寂。



小和尚一个人爬回山顶,叹了口气。

四岁那年他生了重病,正好路过的方丈救了他一命,后来他就被送来这里出家作为报答。至今已有整十年。

他想起刚才那两个人。之前他被落在后面,好不容易才跟上,就撞见他们在烟火下相吻的那一幕。

那副画面太过于安静,以至于他连呼吸都觉得是惊扰,除了默不作声离开,他实在是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他抬头看了看庙顶匾额上三个大字。

第四十福地,西山,万寿宫。

他又想起其中一人苍白的脸色,进庙里给他点燃了一支长命香。



周瑜所不知道的事——

他不知道这个地方是许真君飞升福地,人们多来此祈求长命安康。

他不知道从山脚到山顶总共有九百九十九级阶梯,孙策背着他上去,又牵着他下来。

他不知道在传闻中有仙人所植古柏的殿前,孙策为他许了三愿。

“一愿君千岁,二愿身强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END

21 Feb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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