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开始并不知道事情将如何发展。普通的一天,他敲了门,你开了门。
“多年以后……”马尔克斯这样说。那么,你也可以这样说,多年以后,面对旧物,你会想起毕雯珺来到你家的那个下午。彼时距离你们交恶还有五年零一个月二十二天,距离你们相爱,还有十五分钟,或者一千五百年。
旧物,普吉岛街头的廉价纪念品,布里斯班拾到的贝壳,耳钉,尾戒,任何你忘记扔掉他忘记拿走的东西,什么都好,甚至仅仅只是一首毫不相干的歌,都足以让你在阴暗晦涩的午后想起他。
他敲了门,你开了门,接下来你要用余生去后悔。
我们往往忘了事物怎么开端,结束的时候却记忆弥新。沉默,争吵,歇斯底里,一场雪,铺天盖地的候鸟,诸如此类。即便最无趣的文学,都已经厌倦了描述。你一开始不知道事情如何发展,最后也不知道事情如何收尾(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你无知而无畏,你埋下了一粒沙子,在灯烫且漫长的夜晚等待它生根发芽,最终烙成他眼角泪痣。
(“我不愿意种花。”毕雯珺说。)
是的,他不愿意看见花瓣凋零,没有人愿意看见花瓣凋零。但是不应该因为不可逆转的结果,而避免了一切开始。(不应该吗?)
想到这里你觉得有点委屈。他不愿意种花,不愿意开始,第一天却抱着一盆植物敲开了你家的门,愁眉苦脸地问你应该几天浇一次水。
(“因为你能把自己和两只猫照顾得很好,”毕雯珺说,“一盆植物,理所应当。”)
他说理所应当的时候十分理所应当。你爱死了他这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你开了门。
于是第二天,他问你土豆炖牛肉应该放多少酱油,你开了门。第三天,他问你羊毛衫应该机洗多少分钟(正确答案:不可以机洗),你开了门。第四天,他问你无脚鸟出自哪一部电影,你开了门。(“春光乍泄。”你说。除了张国荣,两者没有关联。)
第五天,他放弃了问你这类问题。显而易见,你给出的答案都是错误的,或者他终于学会了使用百度。他敲了门,问你喜不喜欢威廉·萨默塞特·毛姆,你开了门。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第十天,你又分别对莫扎特、巴赫、博尔赫斯、拜伦、布歇做出了回答。音乐打钩,文学打叉,美术勉强处于二者之间。
第十一天,你投降了。你在他抱着盆栽敲开家门的十五分钟就洞悉了他的意图,第十一天,你终于投降了。
你知道你的答案都是错误的。你知道你们对音乐、文学和艺术的看法大相径庭。你知道他每周花四天时间阅读,两天时间作画,只在周日晚上,隔壁才能传来钢琴声。
你什么都知道。这仅仅是为你的投降做下了一些铺垫。你更加知道,尽管你大错特错且与他相反,他的意图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吻上他的泪痣。那是一粒沙,是灯把黑夜烫出的洞,是前世未完的情歌。
他得以准许,触摸你光滑细嫩的皮肤,随性留下蛮荒的赤色蝴蝶,在腰窝上翩翩起舞。他亲吻,他噬啃,他进入。
你的肋骨像一把琴。琴声,呻吟,颤栗,拉开了这个灯烫且漫长的夜晚的序幕。
直到五年零一个月二十二天,那盆植物死去了。
“它死去了。”毕雯珺说。遗憾得仿佛它可以活一千五百年,又仿佛只能活十五分钟。
(我也该走了。)
这是所有的故事。此时你应该明白,你想的越多,你知道的越少。到头来,你不过认识了一个过分喜欢文学而不擅长文学的人,一个过分厌恶音乐而很擅长音乐的人。这些与你和他共度此生毫无帮助。
你应该知道的是他会不会照顾猫和盆栽,会不会使用滚筒洗衣机,会不会煮好吃的土豆炖牛肉,诸如此类。而你一无所知。
你甚至对他的去处毫无头绪。
(布宜诺斯艾利斯,你在他的旧物里发现了一张明信片,街道、日落和孤月的悲哀。)
(你烧了它。连同盆栽枯死的叶一起。)
这时。
他敲了门。你开了门。
“我投降了。”他虔诚地伫立,“我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处都找不到答案。”
他说:“只有你能给我答案。”
“错误的吗?”你问。
“你的答案就是正确答案。”毕雯珺说,“——我爱你。”
(这可真是全知全能的一句话。)
——但你也投降了。
“好吧,”你嘟哝说,“我也爱你。”
END